黑材料
——百人百姓之老鲍
老鲍那几天总觉得神志恍惚,虽然该吃就吃,该睡就睡,但学校乱了,他不知道下一步如何工作。班上的学生们,突然就几乎没人来找他了。身为大一的班主任,他对这种失职很无奈。他与妻两地分居,他的宿舍,与学生宿舍在同一楼内。没有工作可做,他很孤独,唯一可做的,就是到校园里看大字报。校园里大字报很多,他担任班主任的这个班,又有几个学生贴出了大字报,质问他,是不是给同学们划线分类列了黑名单?他不敢找这几个同学解释,回到屋里,时不时就想瞅几眼书架上那个档案袋。
老鲍出身农家,父母都是老实巴脚的庄稼人。他当年考上大学,让父母在村里赚足了脸面。五年大学,靠每月最高助学金,几乎没用家里一分钱。反右派那年,老鲍表现特好,入了党,还当上了系里学生会的干部。1961年毕业,留校后,就做了61届一个班的班主任,五年辛苦,1965年夏天,送走了这届毕业生,老鲍很想在系里改做助教,研究点学问。但系领导决定,让他继续再给65届的新生做班主任。再干五年,老鲍就过而立之年了,他不想干,但党让干啥就干啥,要做革命的镙丝钉,他只好继续上任,做起了65届这个新班的班主任。
那天晚上,老鲍刚写罢日记,就听楼道里脚步声乱响。有人敲他的屋门,响声很大。他急忙开门,一群学生挤了进来,站满一屋子。有人领头,让他交出黑材料。众人也七嘴八舌,把他围在屋子中央。他明白了,他们是问他,有没有整了同学们的黑材料。他不知该说什么。他看过学生们斗校长和斗牛鬼蛇神们时的场景。他突然觉得很害怕。他不开口,围着他的同学们更火了,有人就按他的脑袋,让他低头认罪。其他人就在他那张床上,小写字台上、还有那个书架子上乱翻腾,分明是抄家了。他听见有人叫喊,找到了,找到了。果然,他放在书架上的那个档案袋,被几个同学打开了。他知道,秘密就在里面,同学们要找的黑材料,就在里面。
是对全班同学的一份思想政治分析。全是按省委文件精神,和校党委和系党总支的具体安排,写成的一份材料。全班50名同学,他逐一做了问题记述和政治分析。谁写过什么大字报,谁在学习会上有过什么发言,全有记述。至于政治分析,分四类排队。第一类是左,第二类是中,第三类是右,第四类是极右。全班50名同学,一类二类共26名,三类四类共24名。当时,老鲍是加了三个夜班,才把这材料写好的。按党委要求,本想交到系党总支,但校党委书记刚被揪出批斗,系党总支书记,也被学生们批斗了,他既不敢去找系里的总支书记交材料,也不敢销毁写好的这份材料。屋子里,有同学开始念这个名单,一一念完了,屋子里的学生,有的默不作声,那是排在一二类的学生。有的大喊大叫,愤怒至极,那是排在三四类的学生。他听见有人提出,现在就游斗他。有人提反对意见,说先把黑材料公布了再说。后来众人意见不统一,就散了,留下老鲍一个人,呆呆地站着,然后,跌坐在自个那张单人床上。
那阵子,这种事儿,在各系、各班,几乎都在上演着。这所大学当时设一处分校,213名学生,被划入右派和极右派的,竟有108名学生。
在《虔诚与疯狂》一书第十一章第五节《分解一下正在固化的历史》中,我有如下记述:
从1966年中共中央《五一六通知》下发,到同年10月16日中央工作会议上,陈伯达作了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两条路线》报告,毛泽东和中央文革小组决定在全国批判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。这段时间不长,往往容易被一些“文革”的回忆者和研究者们忽视。这期间,虽然在北京的高层,毛泽东和刘少奇之间已经发生了如何领导运动的分岐,但在北京、各省和广大基层,“文革”却是在刘少奇的指导思想下进展着。这种指导运动的思想,其实也是中央在1957年反右斗争中,由毛泽东主持、由刘少奇和邓小平具体部署的思路。……高等院校的党委和中学的党总支、党支部给学生分类排队,已经将一些向校党委提意见和贴大字报的学生们,内定成了运动后期要处理的右派。
老鲍出身好,不属牛鬼蛇神,只是个班主任,也够不上反动权威,同学们后来没有再斗他。那份材料公布了之后,老鲍的亲笔原件,被那些划成右派和极右派的学生们当众烧毁了。
“文革”结束后,老鲍如愿上了讲台,退休那年,评上了副教授。时光如流水,这个班的同学也都退休了。大家搞了一次同学会,两派的同学都来了,也请了他们当年的班主任,但不知为啥,老鲍没有来。聚会时,提起“文革”,说着说着,就扯到了惨死的刘少奇。突然,有人说:“毛泽东的‘文革’是大悲剧,可如果刘少奇的‘文革’成功,难道就不是大悲剧?想想吧,我们今天在座的,有多少人当年已被划成右派,大家心里有数。”
往事历历,众人一片唏嘘。